伊稚斜站起身来,渊渟岳峙一般,站立在众人面前,气势甚为摄人。塔布本来身形不矮,可在伊稚斜手中,就好像被大人抓起的孩子,毫无反抗之力。
众人见状,都不敢轻举妄动。乌库尔是这里的守卫,对伊稚斜了解最甚,不由得联想起许多斗兽池中血腥残忍的画面,心中惶惧,便悄悄退到了众人之后。
伊稚斜不去理会旁人,只将塔布拉到了身前,仔细看着对方。他的眼神从塔布的头发一直扫到下颌,最后停在其脸颊那道伤疤上。这是当年二人在夜幕下厮杀,所留下的疤痕。伊稚斜狞笑三声,道:“小子!果然是你!我等的太久了。”说话之际,一边点头一边摇头,表情忽而狰狞,忽而兴奋。
塔布并不答话,重重一拳打在伊稚斜身上,不想对方的胸膛如钢板一般,自己的手腕反而震的酸痛。
另有一人挺身而出,喝道:“你放开他,否则我们定不饶你。”话音甫毕,众人只见人影晃动,说话之人脖颈先是出现一道血痕,随之头颅飞起,鲜血如注,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。众人骇然无比,争相后退,乌库尔已经悄悄溜到了牢门旁。
伊稚斜厉声喝道:“谁也不许动!”
乌库尔急忙向外窜去,只想自己奔出牢外,把这里反锁上。他一只脚已经踏出,身子却忽然腾空而起,向后跌了回来。乌库尔后背重重摔在了地上,转头一瞧,伊稚斜手抓着塔布,冷冷地看着自己。
伊稚斜道:“你想马上就死吗?”乌库尔不敢言语,只低着头躺在地上。众人都吓破了胆,停在原地不敢有异动。
塔布被伊稚斜掐住脖颈,脸色憋的又青又紫。换做旁人已经吓得魂飞魄散了,而他少时就多历磨难,心志坚毅的很,虽受制于敌人,仍然保持着镇定。他愤然骂道:“畜生,你害死了我爹爹,竟然活到了现在,真是苍天无眼!”
伊稚斜道:“你爹想杀我,难道我就该被他杀?天杀的小子,你可还记得哈图?”
此话一出,塔布脸色一变。他心中清楚,当年若非哈图好心施救,自己早就死在了那个肮脏的茅坑之中。然而自己为报父仇,害的哈图惨死。他并非没有良知,只是对乌孙人、匈奴人的恨意已经掩盖了良心。每想到过去之事,他都告诫自己,乌孙人、匈奴人天生该杀,无论男女老少、无论善良与否。慌张的神情在塔布脸上一闪即过。转念之间,他眉头一挺,又是一副刚愎自用的表情,说道:“记得怎么样,那小子就是该死!”
伊稚斜勃然大怒,杀意凛然,叫喊道:“好!那你也死吧!”对准塔布的心窝,一刀刺入,塔布气息立绝。伊稚斜丢开塔布的尸体,仰面叫道:“哈图!我终于给你报仇了!终于给你报仇了!”复仇的快感涌入他的心神,使他忍不住大喊大叫起来:“九年啦!九年啦!我终于等到这一天!哈哈哈!哈哈哈!”笑声阴森诡异,似喜极又似悲绝,在地牢中回荡许久。
众人越发惊惧,心想落到这疯子之手,怕是十死无生,可谁也不敢轻易反抗!马昂性子软弱,直待到伊稚斜心神平复,哀求道:“王子殿下,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,放了我们这些人吧。”说话间,躬身下拜。
伊稚斜眼神一眯,说道:“想要活命也并非不行,只要你们带我混进王庭,我要找两个人!”
乌库尔抬起头问道:“哪两人?”众人也都满怀期待地看着伊稚斜。只听伊稚斜道:“那宁公主,还有普什图!”此时,他心中只有三件事,一是杀普什图,二是娶那宁公主,第三就是当上大单于。前两件,一者为仇,一者为情,第三件却是父亲的期望,他也自始终揣在心底。
乌库尔道:“那容易的很!如今吾王战死,王庭乱做一团,只有翖侯普什图独立主持大局。而那宁公主一介女流,虽是王系血脉,心中半点主意也无,翖侯让她做啥,她就做啥。此时二人定在王帐商量对策呢。”
伊稚斜久困在地牢当中,于外面的战事全然不知,一脸茫然说道:“什么?月氏王死了?”
马昂头脑机灵,登时反应过来,说道:“殿下有所不知,您的匈奴大军就要攻到月氏王庭了,月氏王早在数日之前就被猎骄靡斩下了头颅!”语调颇为谄媚,倒好像死去的月氏王是敌人的君主。
伊稚斜又惊又喜,连声喊道:“天助我也!天助我也!”仰头自言自语道:“普什图,你早晚要死在我手里!那宁,你早晚要做我的阏氏,哈哈哈!哈哈哈!”
众人见他疯态难掩,不禁又担忧起来:“此人的话能有几分准头?不行,等混进王庭,得想办法早早脱身。”
伊稚斜狂笑了一阵,平复之后,转头道:“把锁链钥匙给我!”乌库尔不敢违逆,只得在身上掏出一串钥匙来,递了过去。伊稚斜解开双手的铁链,哗啦一声抛到了地上,随即猛地伸展了几下双臂,体会这种自由的舒适。
马昂着急脱身,小心翼翼地劝道:“殿下,还是早点行动吧,否则怕是要坏事。”伊稚斜侧目微睨,问道:“怎么说?”马昂道:“您想啊,那宁公主如此花容月貌,匈奴大军一旦拥进王庭,这些人不知公主是您的阏氏,岂能轻易放过。到那时,公主一双玉臂千人枕,半片朱唇万客尝,您心里还能舒服吗?”
伊稚斜双眼幽光大盛,一把扯起马昂衣襟,喝道:“你说什么?”马昂吓得双腿发软,哀求道:“殿下!殿下!我是为您着想啊!您可别错怪了小人!”
伊稚斜虽是疯癫,可神志并没丧失,当即放下马昂,对众人道:“行动吧,只要把我带到那两人的面前,你们就可活命。”他脱下塔布的衣衫,自己穿在身上,随同众人一齐向地牢外走去。
地牢位于王庭西南方向,众人推开洞口石头,向外张望,只见夜色已深,周围竟一个人影也看不到。
风动云涌,残月当空,时而被浮云遮蔽,时而现出月影,光线也随之忽明忽暗,大地上一片万籁俱寂,空旷的戈壁全是肃杀悲寂之境。
马昂奇道:“不对啊,早上之时人们都四处奔走,急着跑路,怎么到了晚上就是这一幅场景?”
伊稚斜迎风一嗅,已然感受到那隐藏在寂静之下的巨大杀机。便在同时,一声急促的号角响彻旷野,随之就是震天的喊杀之声。
乌库尔惊呼道:“不好,匈奴人攻到了!”伊稚斜道:“随我去!”众人不敢不从,只得寻着声音找去。
越过一处高坡,只见一束束火把照亮了旷野,黑压压十数万人拼杀在一起,“杀!杀!杀!”的叫喊声,以撑霆裂月之势响彻云霄。三面大旗随风飘舞,上面分别写的月氏、匈奴、乌孙。
伊稚斜双目一凝,如鹰隼一般扫向四方,见月氏纛旗下,赫然便是那宁公主与普什图。远远望去,见那宁头戴王冠,身着金丝铠甲,妩媚中不失优雅,妖娆中又现端庄,女王气质表露无疑。在她身后,普什图银盔银甲,雄姿英发,气冲志定。
另一面,匈奴人一方,老上单于与左贤王军臣在众将之后发号施令,猎骄靡正领乌孙骑军从侧翼包围月氏人。
陡然见到故人,伊稚斜不由得心神激荡。对那宁的思念,对普什图的恨意,对老上单于、军臣等族人的失望,种种情感化作爱与恨交织在一起。
又见战场上,尘土飞扬,鲜血抛洒,肢体横飞,振聋发聩的叫喊声与惨不忍闻的哀嚎声混杂在一起,伴随着铿锵的金铁交鸣,这一幕幕惨烈的画面更加刺激着伊稚斜的内心。
在昏暗的地牢中囚禁九年,终日与人厮杀,惶惶不安,使得伊稚斜的心灵早已满目疮痍。人在绝望之中,所追求的甚至比简单的幸福更加苛刻,那或许是全知全能。在黑暗与孤独中,他的心中诞生了另一个神格,唤名“长恨天”。
伊稚斜的身体剧烈的颤抖着,三息之间,最为暴戾的长恨天已然降临。霎时,周围杀气四溢,只听噗噗噗几声轻响,伊稚斜身后三人身首异处。
其余四人大惊色色,吓的腿都软了。乌库尔看着马昂的尸身,骇然问道:“你……你不是说饶我们的性命?”
伊稚斜桀桀笑了几声,语气已和先前大不相同,说道:“吾何时说过?吾想杀何人就杀何人!死吧!”“死”字吐出,剩下四人表情一僵,也倒在血芒之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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